社会

经典与青年:关于男生阳刚气质的讨论

康慨  2021-04-09 17:50:34

往日的痛苦和未来的无常 都不该使我们陷入过度的忧伤或恐惧 如此,才能经风沐雨,才能保家卫国

  最近关于青少年男生阳刚气质的讨论,让我多少有些不安。我不知道,身体上的阳刚实践能否有效内化,进而锤炼出大批阳刚人——假如这是好事的话。

 

  我是过来人,我也混过初高中的小社会,知道男生心目中的阳刚意味着什么。踢球、尚武、烟酒、无礼、互殴、凌弱、好勇斗狠、胸口碎大石、不和女生讲话或对女生出言不逊,真能造就我们以为我们能造就的人吗?我很怀疑。

 

  我们不妨回看古代的希腊。

 

  一

 

  英文里有个词叫“伊飞伯”(ephebe),意思是18到20岁、即将成为公民的男青年。它的词源是希腊语,指两年制的青训营学员。

 

  对他们来说,投石、投枪、跑步、格斗,这些出于军事目的的训练当然是必须的。但近年来有学者提出,培训的另一个重要项目很可能是看戏。具体地说,是看悲剧。

 

  游历过希腊的人都知道,在雅典和其他许多地方,都能看到古代露天剧场的遗迹:半圆形,在山坡上借势而建,石席从高到低,一级一级的,下方是舞台。小剧场能装下千把人,大的能容纳近两万人。

 

  那时不仅剧场多,演出也多。光是大型的戏剧节,每年就多达七次。埃菲沃斯(ephebos)——也就是年轻的准公民们,就在这样的剧场里,在这样的戏剧节上观看悲剧。剧场也是课堂,决不是什么谈情说爱的场所。场内不仅有教官,还有维持秩序的“持棍人”。

 

  那么为什么要看戏,而且是看悲剧?

 

  二

 

  希腊人所说的悲剧不是我们现在理解的悲剧。希腊人的悲剧无关悲情或催泪指数,也无关结局的好坏,或是主人公最后幸福还是不幸。事实上,太悲情的剧目反而不受认可。早期有一部《米利都的陷落》,以波斯人的侵略为背景,一不小心让全场观众飙泪,写这出戏的诗人因此认罚一千个德拉克马。

 

  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悲剧是严肃而庄重的戏剧,目的是为了展示正确和错误的人生道路,经由“宣泄”(catharsis),产生“帕索斯”(pathos)——有教育意义的痛苦。

 

  痛苦往往来自主人公与命运的冲突。而命运是希腊戏剧中最重要、最强大的一种力量。

 

  强大到我年少无知时怀疑希腊人瞎说:无论多么勇猛、多么聪明的英雄——阿喀琉斯、奥德修斯、俄狄浦斯——都摆脱不了命运。甚至神在命运面前也无能为力。

 

  与命运联系在一起的,往往还有道德上的缺陷和世俗的规则。但对于现实、历史和人生,诗人/剧作家常常没有非黑即白的看法,也不给出明确的答案。他的英雄/主人公或是因为坚强,或是因为软弱,而要违抗自己的命运,从而犯下了过错。

 

  “希腊人一生都向着那理想的人生迈进。”翻译家罗念生说,“他们的文学里没有什么病态的或恶劣的人物,悲剧里的英雄都是高贵的人物,只是他们的性格里有某种缺点,他们才遭遇那可悲的命运。”

 

  今天,你可以不相信命运,但你终究要走向现实的社会,总要受到出身、背景、家庭、容貌、教育、运气的影响。碰壁或连续碰壁的时候,精神上的阳刚人(不一定是男性)往往因为过度的自尊而傲慢。傲慢的背后则是本质的脆弱。一出门,一呼吸到成年人世界混浊的空气,一遇到小挫折、小烦恼,就感染了,就阳性了,就有了症状,一错再错,最终失去战斗力。

 

  希腊人早就意识到这一点,所以才让他们的青年在踏入社会之前,在剧场里完成帕索斯疫苗的接种,经受有教育意义的痛苦,来认识到痛苦并不总是丑的或面目狰狞;痛苦里也有高尚的东西。这告诉我们,英雄也会犯错,我们当然更难以避免。经历这番宣泄或净化,我们或可早日达成心智上的成熟。须知,往日的痛苦和未来的无常,都不该使我们陷入过度的忧伤或恐惧。如此,才能经风沐雨,才能保家卫国。

 

  三

 

  新出版的“文景古典”放在我家两把椅子上,占据了两只猫常待的位置。匣装版的书,暂时一匣匣摞起来,有时小的那只就坐在最高处。我对猫说:你坐伊索身上了——他笔下没有一只好猫。猫说:你有再多理由,难道我就不吃掉你么?

 

  “这故事是说,”伊索告诉我们,“天生要做坏事的人,如果找不到漂亮的借口,就会明目张胆地去作恶。”

 

  伊索是蓝色的。还有墨绿匣的埃斯库罗斯、黑匣的索福克勒斯、白匣的欧里庇得斯、棕匣的阿里斯托芬和灰匣的《奥德修记》,丰富而庄重。翻开书,字体、用纸、插图的印刷,也讨人喜欢。

 

  但我哪里有资格评论古代的经典?既使是猫,坐在这套书上面,我也只能仰视,仿佛愚钝的过路人面对着那狮身人面的妖兽。

 

  书塔里有周作人译的《伊索寓言》、十三部欧里庇得斯的悲剧,杨宪益译的《奥德修记》,王焕生译的一部埃斯库罗斯悲剧,其余多数大抵都是罗念生的译本。

 

  罗先生是中国研究和翻译希腊文学最厉害的人。他的翻译工作从1930年代初就开始了。在长近六十年的翻译生涯中,他译出了六部埃斯库罗斯,五部索福克勒斯,还有五部欧里庇得斯和六部阿里斯多芬。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他译到第十卷第四百七十五行,便于1990年春天不幸去世(史诗后半部分的翻译由王焕生遵嘱接续完成)。罗先生的骨灰一半葬在北京,一半被希腊请去,葬奉帕尔纳索斯山中。

 

  他也是第一个赴希腊留学的中国人。那一年,有人在船上人问他全希腊有多少中国侨民,“我当时很高傲地说,就只有我一个人,中国大使是我,随员也是我。”(他还不知道,在雅典的码头上,住着一个流离失所的中国同胞。)

 

  他游历希腊,阅读希腊,翻译希腊,介绍希腊,也曾撰文总结出希腊精神的七大特点:爱健康,爱学习,爱创造,爱人文,爱美,爱中庸,爱自由。

 

  对最后一点,他好像不是特别喜欢(却也没到霍布斯那样憎恶的地步)。但在中华民族最危险的时候,他确曾受到时局的激励,念着中国的自由,翻译埃斯库罗斯“充满了战争色彩”的《波斯人》。

 

  四

 

  五年前,希尔斯伯勒惨案特别法庭的陪审团为遇难的96位利物浦球迷平反昭雪时,《卫报》刊登社论,从索福克勒斯的悲剧《安提戈涅》和作家艾莉·史密斯对它的解读出发,赞扬“希尔斯伯勒死者的家属就像一个个现代的安提戈涅”。我很荣幸,在那一年译出了史密斯写给青少年读者的《安提戈涅的故事》。

 

  她在此书后记中与乌鸦对谈时说:

 

  故事讲的是一个作为个体的人对抗她所在城市和国家的规则与政治,或是一个弱小而没有权力的女孩子勇敢地面对一个看起来将所有权力集于一身的国王,或是个人拒绝按照暴君的旨意行事,索福克勒斯用她的故事写出了这部强有力的戏剧,千百年来一直在上演,也不断得到重写和改编,从未失去它的现实相关性和生命力。它简直就是一个在各种情境下总会与现实相关的故事,因为有些东西从来不会改变,不管我们处于哪个时代,也不管我们处在哪一个历史阶段。这个故事讲出的东西对人类至关重要,人类怎样才能让事情变得有意义,我们如何彼此相待,权力是什么,权力让我们做什么,人类实际拥有的权力有多大,又有多小。

 

  在希腊悲剧里,即使知道自己的命运,即使大环境改变不了,英雄们仍然做出了选择。

 

  所以这些剧真的是无关结局的。它们最紧要的意义全在人的行动。

 

  我那时想,如果法庭没有做出判决,或是判决不利于家属呢?我相信这并不减弱他们为真相而挑战谎言的意义。

 

  五

 

  回到阳刚少年。补充几句关于读书的回忆。

 

  我在2017年介绍过一本瑞典新书,名叫《优势妇女:寂静的教育革命》。书的作者发现,在西方世界大部分国家,大学里的女生数量已经超过了男生,在瑞典,这一差距更为巨大,好好学习、上好学校已经成了“女孩子的事情”,社会变革正在不可避免地发生。

 

  这种情况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只有女孩才学习和读书的观念,成了男孩子在学校取得成功的主要障碍。他们不想做“女孩子的事情”。五分之一的瑞典少男几乎不读书。移民子弟如此,土生少男同样如此。

 

  但瑞典作家、赫尔辛基大学北欧文学教授埃巴·维特–布拉特斯特伦指出,问题不在于女孩子太优秀,而在于根深蒂固的厌女症和“阳刚气”对男性小朋友的毒害。阳刚气已经被定义成了女人做什么,男人就不能做什么。因此,在我们开始把男孩社会化为能与女孩亲密相处之前,我们改变不了什么。

 

  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猫跳到书塔上。“删掉‘好像’,”她看着我说,“删掉‘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