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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朝阳公园建“大黑楼”的他,总在反思建筑师是不是干了太多坏事

  2021-04-30 11:00:26

在朝阳公园建“大黑楼”的他,总在反思建筑师是不是干了太多坏事

  (马岩松。摄影/Greg Mei)

 

  马岩松:建筑是超越时间的表达

 

  本刊记者/李静

 

  发于2021.4.26总第993期《中国新闻周刊》

 

  建筑师马岩松刚输掉了一场比赛。珠海文化艺术中心国际设计竞赛中,他带领的MAD建筑事务所提出的方案“穹顶下的村庄”并未获选。“你的方案太先锋了。”有业内人士对他说。业内所认为的先锋,其实不在于马岩松提出的方案在技术上有多少难度,也不是建筑外观的新奇,而是与另外11个竞赛方案相比,他提出的方案,是唯一一个保留了艺术中心原址银坑村原貌的,那是一个已有几百年历史的遗址。

 

  马岩松的设计贴合原先村落的街道,拥有500多年历史的古榕树,村子原有的广场、绿地、池塘都得以保留。他觉得,与其将几百年间形成的真实痕迹抹去,在废墟上设计庞大崭新的建筑,不如利用村子原有布局,复原几百年来村民公共生活的场景,并用巨大的穹顶加以“保护”。可惜的是,就在马岩松方案完成前,历史可追溯到北宋时期的银坑村拆迁工作已经开启,村子被拆得所剩无几。

 

  马岩松成长在老北京的胡同里,在北海的白塔和奶奶家院子里的银杏树下度过了整个童年。也许是这个原因,他特别喜欢建筑与自然的融合,喜欢建筑中传递出的人情味,对于充满力量和肌肉感的巨大建筑和广场无感。他总是反思自己这个职业,是否帮着资本和权力干了太多“坏事”,贡献了太多可供攀比和炫耀的“纪念碑”,却太少参与改造社会。他想试试改变这一切,即便结果是自己会输,即便目前的环境还接受不了。

 

  “不被接受也有意义。”马岩松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改变一个观念必然要经过一段时间,总要有人提出来,博弈和讨论才可能发生。如果压根都没人提,那就连博弈的机会都没有了。”

 

在朝阳公园建“大黑楼”的他,总在反思建筑师是不是干了太多坏事

  (珠海银坑艺术中心方案“穹顶下的村庄”(效果图)。图/受访者提供)

 

  “让这些奔命的人愿意来”

 

  一到办公室马上开会,讨论进行中的项目,参加研讨座谈,马岩松的工作状态基本如此。采访的当天,他邀请研究法国廉租住宅发展课题的青年学者到办公室讲座,想研究国外廉租房的细节和理念,看能不能给中国廉租房的现有模式带来些启发和参考。

 

  2014年,北京社会保障房中心第一次与独立建筑师合作,MAD承担了百子湾公租房社区的设计。即使公租房户型小密度大,马岩松还是尽可能地将自然元素和人的交流引进社区。首层架空,屋顶大面积绿化成了城市公园,包含幼儿园、养老院、画廊、图书中心、运动中心,一条环形跑步道连接起各个塔楼和社区商业。整个社区高低错落形成“山”的形象,又有大量利于人们产生交互的场所。

 

  马岩松对法国建筑大师柯布西耶于上世纪50年代为法国低收入人群设计的马赛公寓印象很深,这座公寓大楼不是简单的住宅,而是像一座方便的“小城”,满足人们各种需求。他觉得住宅本该如此,不能成为居住的机器,而是应该给人以生活的尊严。而现代城市中大面积复制的四四方方的大楼,强调利益最大化,却不能让人有情感归属。如今,描述出他理想中城市社会样貌的百子湾公租房社区已经竣工,今年就将投入使用,他手上不再有类似的公租房项目,但他还是想多看看国外的经验,希望有机会时,能探索到更远一步。

 

  “建筑师应该对时代、对社会敏感,对未来有愿景,然后,最好还有点先知。”马岩松说,他身处的会议室大落地窗外,是密布在东四北大街的老胡同和四合院。有时候工作累了,他会走上事务所栖身的这栋8层老楼的顶层,满眼灰瓦的屋顶,远处是北海白塔和景山山顶的小亭子,天气好的话还能看到西山,这是他记忆深处的老北京。

 

  马岩松出生在北京西单的一个大杂院,在那个每户都拼命搭违章建筑的院子里,个人仅能持有有限的隐私,但在当时还是小孩的马岩松眼中,热热闹闹的近邻比亲戚还要亲密。奶奶家住王府井,四合院里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树,人们每天的生活似乎就发生在树下,这棵树是最早教会马岩松领略四季轮回的老师。

 

  那时,他生活在这两个院子之间的世界,冬天去护城河滑冰,下了课去景山少年宫,有时候在奶奶家被训了,气得离家出走,也不过从长安街坐1路或4路公交车回西单。他总是看到自己儿时的身影,从奶奶家的小小院落走出来,穿过狭长胡同,一路向南,迈出胡同口,就是豁然开朗的长安街。

 

  当他成为一名建筑师后回身去看,又更深刻体会到古典城市让人沉醉的美感。人、自然、建筑、城市彼此可以融合得如此有机,“我的建筑观确实和童年的经历有关。”马岩松说。

 

  2014年他将自己的建筑观写进书里,名为《山水城市》。在他心中,“山水”是中国古人把从自然之中感悟到的高远精神与日常世界结合在一起的理想境界。

 

  今年,马岩松设计的嘉兴“森林中的火车站”将在7月竣工,与那些坐落在高架桥和大广场间的高大宫殿般的传统火车站不同,他遵循历史资料对老站房进行1:1复原,将主要交通和商业功能收置到地下,通过大量天窗和一层玻璃幕墙引入自然光。地面腾出公共空间,改造为临湖城市公园。马岩松一直强调建筑给人带来的情感和精神支持,这“人”指的不仅仅是使用建筑最核心功能的人,而是城市中的每一个人。建好通车后的嘉兴火车站将不仅仅为旅客服务,而是每个人都愿意停留、放松的城市公共空间。

 

  这种“让建筑消失,人们可以进来畅游”的设计体现在很多马岩松近期的作品中,例如位于松花江边,像座雪山一样延续周边自然的哈尔滨大剧院,它让市民发现地标性建筑可以不那么威武,而是随和地与人们产生互动。例如“消失”的体育场——衢州体育公园,建筑被隐藏,立面消失,被绿植覆盖,陡坡成为市民运动、攀爬、登高的场所,缓坡处的草坪可供人们休憩。

 

  “我实在不想做一个高大上的东西,一个要懂艺术的人或者城市权贵才能去的地方。就简单地想让这些奔命的人、挤火车的人、挤公交的人,愿意来到这儿。”马岩松说。

 

  “梦露大厦”

 

  把中国“山水”的意境藏在作品里,为自己所关心的社会和普通人去设计建筑的马岩松,也曾有过强烈地表达自我的时期。

 

  1999年,马岩松从北京建筑工程学院毕业,考入耶鲁大学。那时,北京国贸二期刚刚完工,中国的建筑界整体上正处于向西方的现代化、城市化学习的氛围中。

 

  进入耶鲁,马岩松师从普利兹克建筑奖的首位女性获奖者扎哈·哈迪德,后来北京的银河SOHO、大兴国际机场就是她的作品。由于脾气暴躁,扎哈被称为“建筑界女魔头”,但她对学生却很温和,经常和学生一起吃披萨喝可乐,也支持学生的独立创作理念。马岩松回忆,导师给自己带来的最大影响就是她的独立精神,“她是一个忠于自我的艺术家”。扎哈出生于伊拉克,成年后移民英国,作为少数族裔加之又是女性,在以男性为主导的建筑行业曾面临很多阻力,但她仍然坚持自己的想法。

 

  2002年毕业设计时,马岩松跟着扎哈做“世贸大厦重建”的题目,他拿出了一个震惊西方建筑界的作品——“浮游之岛”,一个像一朵云一样飘浮在空中的建筑,办公空间、商业中心、餐厅、展览甚至人工湖都被马岩松抬到了曼哈顿城市中心之上,与那些纪念碑式的设计截然不同。一时间,他成了《纽约时报》等媒体记者追逐的对象。那似乎是他第一次试着从西方现代化的城市格局里解脱,尽管当时他的自我意识还不清晰。

 

  多年后,再回看学生时代的作品,马岩松说:“今天我说的自然、写意、意境,其实在那个时候都有了,那是一种解脱,什么意思都在那儿了。”

 

  2004年,马岩松回到北京创建了MAD建筑事务所。起名时颇费一番脑筋,又要和姓氏“马”有关系,又想有叛逆精神,最后发现MAD最合适。那时的事务所只有几个人,为了找项目,马岩松四处参加公开的竞赛和竞标,大约做了200个,都失败了。要么评委说:“太新了,太可怕了。”要么是评委认可了,结果甲方发话:“造价太高,不弄。”

 

  用意大利建筑师皮拉内西的一句话来形容那个时期马岩松的状态也许贴切:“他们鄙视我的新颖,我鄙视他们的胆怯。”窝囊气受得太多,于是马岩松把视线转移到国外。

 

  2005年,名不见经传的加拿大安大略湖北岸城市密西沙加为计划中一栋50层高的地标性公寓,发起了当地40年来的首次国际建筑设计竞赛。

 

  马岩松用曲线设计打破了传统建筑的呆板方块模式。连续的水平阳台环绕整栋建筑,传统高层建筑中用来强调高度的垂直线条被取消,整个建筑在不同高度进行着不同角度的旋转,来对应不同高度的景观感受。这个设计最终在全球70个国家的92份提案中胜出,所获得的公众投票数,甚至超过了其余5个入围方案的票数总和。

 

  在朝阳公园建“大黑楼”的他,总在反思建筑师是不是干了太多坏事

  (“梦露大厦”。图/受访者提供)

 

  建筑原名本为“Absolute塔”,但是由于整座大厦一反常态的全曲线外形看上去非常性感,当地人亲切地称它为“梦露大厦”。在推出市场的一个星期内,梦露大厦四百多套公寓就在比市场价格高20%到30%的情况下全部售罄,开发商立即委托MAD在旁边又设计了一栋。

 

  可以说,“梦露大厦”使马岩松第一次将自己对西方现代城市高层建筑的反思及批判落地,却反而由此得到了西方世界的广泛认可。加拿大《环球邮报》评论:“梦露大厦”区别于传统的现代主义方盒子水泥高层——我们自“二战”就一直看着的无聊之物。

 

  这是中国建筑师首次通过国际公开竞赛赢得设计权,MAD也成为了首家获得海外地标建筑设计权的中国建筑事务所。1975年出生的马岩松,在30岁时一战成名。

 

  山水哲学

 

  通过参加国外竞赛赢得人气声誉,使得马岩松迅速在国内市场实现商业回报,此前在国内吃尽闭门羹的MAD,项目邀约立马多了起来。他有了更多机会在国内用建筑表达自己,但他那与山水相融的设计,在理念和风格总体尚保守的环境中,也更容易产生争议。例如耗时6年于2017年年底完工的“墨色山水”北京朝阳公园广场。

 

  高低错落的纯黑色建筑群好像一幅展开的山水画卷,又像是一组盆景,与周围白色系为主类似方盒子的住宅、办公楼群反差强烈、格格不入,有网友戏称这组黑色建筑为“大黑楼”、“蝙蝠侠之家”。但在建筑历史学家王明贤的画作中,他将朝阳公园广场拼贴于古典山水绘画,却尽显和谐融洽,完全不同于它在城市现实中和周边城市环境的冲击关系。

 

  在朝阳公园建“大黑楼”的他,总在反思建筑师是不是干了太多坏事

  (“墨色山水”北京朝阳公园广场。图/受访者提供)

 

  对于这种反差,马岩松曾在一次演讲中说,如果很多人质疑这组建筑与周边不合适,“那么错在周边而不是我,错在我们现在城市建的这些火柴盒一样的建筑,它们已经把城市变成了一个没有文化、文脉,也没有感觉和感情的场所。”他说,“墨色山水”刻意不去跟周边的建筑产生任何对话,就是要表达一种抗争。但如今,马岩松的心态已经更加平和,“不,不是反抗。”马岩松对《中国新闻周刊》更正说:“是建设性,批判性的建设。”

 

  他开始把表达自己的强烈欲望弱化,在批判中注入更多情感。但这不意味着价值观改变,MAD成立十六年,已经从几个人的小集体壮大成规模150人上下、来自十几个国家的外籍建筑师占比达到20%的国际化团队,业务从中国发展到欧洲和北美。但MAD始终没有市场部,这意味着,能够和马岩松合作的甲方必须完全认可他理念的才行。

 

  2014年,马岩松带领MAD又一次在国际设计邀请赛中胜出,获得了卢卡斯叙事艺术博物馆的设计权,这是“星球大战之父”乔治·卢卡斯所创立的。这一次,马岩松战胜了自己的导师扎哈。这是中国建筑师首次赢得海外标志性文化建筑的竞标。

 

在朝阳公园建“大黑楼”的他,总在反思建筑师是不是干了太多坏事

  (卢卡斯叙事艺术博物馆(效果图)。图/受访者提供)

 

  获胜后,卢卡斯团队的工作人员对马岩松说:你中标了,但是我们卢卡斯也是设计师,他会有好多想法,可能会改你的设计,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但事实上,卢卡斯一次也没有改。马岩松曾问卢卡斯为什么选择MAD,他说:“因为别的设计师总想着怎么体现星球大战的元素。”

 

  “所以,这不光是中国建筑师的问题,就是当你得到这种机会的时候,怎么去表达自我的价值和态度。”马岩松说。他认为,正是自己设计中一直坚持的特别纯粹的价值观触动了卢卡斯:与周围环境相融,让人造的城市成为有意境的有机体,这也是对现代建筑、现代主义城市的挑战。

 

  如今,正在施工的博物馆已经初具雏形,它像云一样飘浮于城市上空,地面为开放空间可供行人穿行,屋顶上有步道、餐厅以及能容纳上千人的城市级别的花园。

 

  很多人觉得马岩松的作品像外星飞船,也有人因为他设计中非常规的波澜起伏而把他简单地归类为新一代解构主义建筑师,这些似乎都是误解,他的设计恰恰扎根于自然和传统。马岩松觉得自己越来越追求一种深层次的感受,不管是曲线还是直线,形式与外表不再是建筑重要的部分,而是能像古典大师一样塑造出一种氛围,他所说的“山水”也不是某一种建筑形式或者简单的园林绿化,而是一种哲学,意义在于连接情感和自然。

 

  他最喜欢建筑大师路易斯·康1965年的作品——索克生物学研究所,每两三年就要去一次。这座左右完全对称的建筑,将人推向一个空空如也的海平面,站在那个空间,时间和现实似乎都消失了,让人只想去感受自己的内心。马岩松不止一次看到有人坐在那里发呆、流泪。他希望自己也能创作出这样的作品,实现超越时间的表达,像路易斯·康那样,不仅把情感留给当时的人,还留给了下一代,也许直到百年之后,仍然有人会为建筑里的这份情感而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