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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铁西寻找班宇:易烊千玺和李健都是他的粉丝

刘远航  2019-12-09 10:23:17

他不断趋近那些真实的地理空间,复活了一个实际存在过的铁西。与此同时,他又借助语言构建出一个丰富而又自洽的虚构世界


  从低矮的桥洞穿过去,就是铁西。头顶传来火车的呼啸声,轨道在夜幕中变得明亮了一些。两边的工人社区建于上个世纪90年代,如今这些居民楼像是一叠陈旧的麻将牌,依然整齐地码放在一起。窗户上可以看到佛具店和足疗的招牌。整日游荡的人裹紧衣领,醉汉步伐不稳,摇晃着前行。再往前走,就是工人新村。新生活在等待他们。

 

  这是作家班宇长大的地方。曾经的工人子弟,后来的摇滚青年,班宇熟悉这片工业城区的地理与伦理。大学毕业后,班宇没有离开沈阳,而是回到铁西生活,他现在在一家出版社工作,并走上了文学的道路。

 

  近几年,以当代东北为背景的小说迅速崛起,吸引了外界的广泛关注,领军人物包括双雪涛、班宇,还有郑执。他们作品的面目各不相同,但都跟老工业区有关系。长久以来,社会大众借助影视剧和网络文化,参与了对东北的想象构建,而青年作家们借助新的视角,重新审视自身所处的历史地理,不断对这种东北想象进行祛魅与重构。

 

  相比于双雪涛和郑执,班宇出道更晚,但很快受到外界的瞩目,带着一股子生猛劲儿。2018年9月,班宇的首部小说集《冬泳》出版,作品不断出现在各大文学期刊上。无论是文学界还是普通大众,都注意到了这个来自沈阳老工业区的青年作家。先是批评家李陀撰写长文,后来易烊千玺和李健等公众人物纷纷晒书。

 

  班宇的独特性在于,他不断趋近那些真实的地理空间,复活了一个实际存在过的铁西。与此同时,他又借助语言构建出一个丰富而又自洽的虚构世界。班宇的语言很有活力,结合了方言和口语,经常是起笔写实,落笔抒情,仿佛从坚硬的陆地跳入水面,从尘土伸向虚空。那些主人公和班宇一起生活在这里,他们外表看似冷峻,或是诙谐,实则内在温热,甚至炽烈。

 

  工人村

 

  班宇在小说里写,工人村位于城市的最西边。尽管墙上贴上了“历史建筑群”的牌子,但里面很多地方还住着居民。房子都重新用红漆粉刷过,盖住曾经的革命口号和领袖语录。夕阳铺在墙面上,映照出一种温暖色。

 

  有的窗户上挂着一排大葱。院子里面,白胡子的老头收留了很多流浪狗,将自己的旧衣服铺在墙角,作为简易窝棚。一位头发刚刚灰白的高个男子,下身只穿了紧身棉裤,像是一名退役的运动健将,在楼门口疏通下水管道。

 

  这批三层苏式砖楼于建国初期盖成,原本有179栋,现在只剩32栋。最早住进来的都是先进标兵,有的墙上挂着“五好楼院”的牌子。几家共用卫生间和厨房,是普遍的模式。那时候工厂效益好,日子兴盛。到80年代,周边盖起了独门独户的新式楼房,砖楼里的居民们矛盾开始显现,刚入住时还相敬如宾,时间一长,能为油盐水电打得不可开交。班宇出生于1986年,小时候的家就在这片红砖建筑旁边,父母是沈阳变压器厂的职工。

 

  90年代,更多的人起身上岸,住进商品房,留下的都是时代的钉子户。距离工人村不远的黄海花园小区,是最早的一批商品房社区。以前都是单位分房,现在要花钱买了,很多人觉得新鲜。

 

  当时,铁西周边陆续发生重大的社会事件,比如著名的“三八大案”。有一次,班宇和朋友们在院子里玩游戏,警察手持大喇叭,让他们把父母们叫到楼门口,拿着复印纸,向他们描述嫌疑人的相貌特征。一开始,人心惶惶的,后来时间久了,大家也都爱搭不理,继续过自己的日子。

 

  足疗按摩是中年人的半夜新时尚,老头老太太周末就去佛店和教堂,少年们打台球和游戏,有钱就去租录像。

 

  如此生活三十年。30岁的时候,班宇决定写小说,首先想到的就是工人村。他以这个地方为核心,写了一组短篇,互相之间又有串联,类似于美国作家舍伍德·安德森《小城畸人》的结构,获得了那一年的豆瓣阅读征文大赛喜剧组一等奖。

 

  小说里,在工人村经营古董店的老孙去乡下收货,村民和干部软硬兼施,把腌咸菜的陶土罐子说成是传家宝,高价卖给了他。下岗职工们决定响应号召,从头再来。也有人做起了跳大神的买卖,成为工人村办白事的后起之秀。一对夫妇干起足疗店,做警察的姐夫负责通风报信。

 

  世俗生活不断分化,与此同时,集体主义已经进入到伤停补时阶段。如今,工人村中间的一排房子被改造成了生活馆,相当于老年活动中心。从今年9月开始,生活馆一直在整修,针对周边老年群体,门上专门贴了手写的告示,说是年久失修,线路老化,估计来年才能重新开放。

 

  楼背面,一对小年轻正在收拾一辆做烤肠的小车,准备出摊,看到陌生人,还有些警惕。而在工人村旁边,南十二路上,总是站着一群招工的人。他们穿着军绿色棉大衣,手里拿着标明工种和业务范围的牌子,水钻电镐,砸墙刷漆,家装一条龙,专业又卫生。很多人图省事儿,直接将牌子挂在脖子上,腾出手来打扑克。

 

  这里以前有一个劳工市场,没有装修公司,零活儿散活儿都找他们。据班宇观察,这些劳工大多数来自外地,少部分是本地人。一般来说,当地居民不太信任本地劳工的手艺,更倾向于相信外来劳工的技术,但是对于外地人的攀谈唠嗑,他们又有着比较明显的戒备心,担心被对方忽悠。

 

  班宇说,构建爱就是构建某种关系,需要不断地创造和生成。但是现在,邻近关系溃败的可能性越来越多,信任感在不断幻灭。从这个角度来说,他很珍视那组工人村题材小说里的一篇,叫《云泥》。主人公叫余正国,国家的国,正义的正,剩余的余。他的职业是出租车司机,跟张婷婷已经离婚,岳父母住在工人村。

 

  为了不影响女儿的中考,两个人明面上还住在一起。夫妻情分已经不再,余正国却跟岳母情同母子。岳母生病住院,岳父和前妻不爱照顾,余正国去做陪护,拉屎撒尿全都管。原本岳母一直瞧不上他,出院后跟他比跟女儿还亲。

 

  故事也是听来的。有一次,班宇送人回上海,打车回来的时候,跟出租车司机唠嗑。司机脏话不离口,骂骂咧咧地叙述了自己的半生,但班宇能感觉到,他是一个内心极善良的人。这一切被他搬演进自己的小说。

 

  卫工明渠

 

  2000年,班宇上初二。当时参加补课班,七八点钟的时候,跟一个好朋友骑车回家。好友的爸爸年纪比较大,已经五十出头,是冶炼厂的,厂子黄了。当时班宇的母亲也已经下岗。

 

  两个年轻人骑到小路上,聊起父母的事情,说是可以再找工作,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得到。后来就不再谈论这些,彼此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20世纪结束了,香港回归的时候,大家都有一种圆满的感觉,尽管现实开始变得残缺。九八抗洪也过去了,日常生活的洪水却冒过堤坝,漫卷而来。

 

  就在那时候,班宇喜欢上了音乐。有一次去看地下音乐的现场,也是新世纪初,是一支朋克乐队,主唱吹了一段凯尔特口琴,然后坐在地上,泣不成声。下面这一首,献给下岗后的妈妈,他说。下岗女工的儿子平时不讲话,班宇后来描述,他们在卧室里磨砺牙齿,像老鼠一样,无辜,却也无用武之处。

 

  朋友潘赫也是工人子弟,跟班宇年纪相仿。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大家原本都觉得,工厂是自然而然存在的,但忽然之间,生活景观开始崩塌。

 

  班宇就读过的高中位于保工街。继续往南走,就是艳粉街,那是作家双雪涛生活并一再书写过的地方。学校的西边,挨着工人文化宫。原本是举行各种文艺活动的地方,到了新世纪,也开始乱套。工人都没有了,还要啥工人文化宫。顶层租出去,做了舞厅。剧场完全弃用,多功能厅变成了补课班。

 

  如今,文化宫的院子里还摆放着新中国第一枚国徽的雕塑,正是由铁西的工厂制作完成的。成群的黑鸟从上空飞过,乌压压的一片。里面的露天游泳馆冬天不开放,大门紧闭,给人一种荒芜感。

 

  文化宫旁边,是卫工明渠。这条人工河纵贯铁西区,原本是排污渠,两边工厂的废气废水全部排里头,人称臭水沟子,堪比生化武器。阳光一照,总是五彩斑斓的。班宇小时候无数次经过这里,以为那些油污很美。后来渠水变得清澈,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两边的工厂都倒闭了。

 

  现在,明渠开始封冻,锅炉厂的白烟映照在碎冰上,仿佛过去的幻影。在班宇的小说里,卫工明渠经常被提及,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拿《冬泳》来说,主人公是新华电器厂的工人,通过相亲认识了隋菲,结过婚,带着一个孩子。他们说起卫工明渠,每年都要死人,据说是抛尸。隋菲的父亲就是这样被发现的。

 

  故事的结尾,两个人再次来到明渠,给她父亲烧纸。主人公意识到这段关系的结局,错误已经铸成。他走下河岸,活动身体,踏入渠水中。冰冷的水下还有几分暖意,只是枯枝和碎石夹杂其间,如同幽暗的漩涡,搅动着生和死,爱与污秽。

 

  五里河

 

  和平区,浑河北岸。曾经的五里河体育场如今被高楼大厦所取代,给人一种科幻感。一位中年男子右手持着拐杖,左手拿扩音喇叭,哼唱电视剧里的主题曲《似水流年》,旁若无人。2001年10月7日,五里河体育场,中国队战胜阿曼,世界杯出线。六年之后,五里河体育场爆破拆除,成为记忆。

 

  足球在沈阳有着久远的历史,上世纪80年代的时候,辽足曾造就过十连冠的辉煌,90年代中期,中国足球职业化改革,与之同时发生的是辽足的没落。尽管如此,球迷氛围依然存在,热情一度重燃。

 

  班宇也去看沈阳队的比赛。除了学生和部队组团看球之外,还有留给下岗职工的区域,凭下岗证入场,票价要便宜许多,当然,位置也不太好。他在《肃杀》里写到了足球,这篇小说原来的名字就叫《去五里河》。“我”的父亲是一名下岗职工,拿着买断工龄的钱买了一台二手摩托车,全家生计都靠拉活儿。

 

  班宇读大学的地方就在五里河旁边。他的化学一直挺好,那些方程式对他有着莫名的吸引力。当初填报志愿,老师都是建议报理工科。他原本计划学制药,觉得挺酷。高考没发挥好,最终选了计算机专业。

 

  班宇经常听摇滚,从初中就已经开始。大学旁边的三好街,是有名的电子市场,盗版泛滥,班宇每周都会去买唱片和DVD,或是去外地看现场,住七八十块钱的便宜旅店,给音乐杂志撰稿。世界不断分化,曾经的铁西看起来已经成为过去,却又时刻回响在那些摇滚的节奏里,锈迹夹杂着愤怒,废水里生出温热。

 

  在摇滚的世界里,鲍勃·迪伦困在铁路环绕的莫比尔城,弹奏起孟菲斯的蓝调。尼尔·杨化身老去的矿工,再度寻找金子般的心,迅速燃烧比腐烂生锈来得更痛快。而在班宇生活的沈阳,同样有着音乐的天然土壤,即使是萧瑟冷清的街道深处,也可能藏着喧闹的夜场酒吧。他曾在怀远门的古玩市场,看几位老大爷站在一片陈旧物品的中间,进行即兴演奏,在废纸盒子上敲击。班宇觉得这是自己看过的最好的乐队。

 

  毕业之后,大家分流离散。班宇说,在这场如同超级玛丽的人生里,脑袋都磕青了顶出来的也不一定是蘑菇。有人报考公务员,也有人离开了沈阳。班宇给各种杂志供稿,化身成多个名字,写乐评,也给网站写体育评论。

 

  然而,音乐杂志纷纷停刊,班宇失去了用武之地,也写累了,他觉得,乐评适合青春年少。最终,他将目光瞄准了文学。

 

  铁西广场

 

  第一次见到班宇,是在沈阳深夜的一家烧烤店。这里距离万顺啤酒屋很近,也就是作家郑执经常光顾的那个“穷鬼乐园”。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同辈作家大头马从南方省份赶到沈阳,班宇选择来这里聚会。

 

  班宇身形健硕,为人热情,举杯也干脆,很快排起了八个空酒瓶。他向朋友们介绍沈阳烧烤的吃法,这里的烧烤品类丰富,做法讲究,细腻入味。

 

  闲聊间,班宇提起自己刚刚参加的一个学术会议,讨论的是东北文化与文学。在过去的年代,东北作为工业基地,参与构建了共和国的主流话语,而在近年来,东北成为了网络文化的重要元素。

 

  历史地理、宏观政策与地域想象相互纠缠,“活雷锋”和黑社会,工业金属与土嗨神曲,在同一片土地上混杂生长。当所有人都觉得东北是那个形象,那很可能会曲解或者掩盖某些东西,班宇说。

 

  面对这种混杂的现实状况,班宇试图创造一种更加丰富的语言,去呈现不同的维度。“班宇的写作为当代中文语言提供了一种优秀的示范,如何赋予中文语言以声韵上的美学,在书面语与口语之间找到一种准确的平衡——这种平衡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控制力 ,在创造与命名之间审慎地把握自我所处的位置,既非傲慢亦非谦卑,而是一种有尊严的站立。”青年小说家大头马后来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再次见到班宇,是在铁西区的万象汇商场一层,星巴克咖啡馆,这跟《冬泳》开篇的相亲场景有点像。班宇说,商场刚建成的时候,这边的咖啡馆曾经进行过模式探索,比如组织电影放映,成本很低,又不涉及版权,但也没什么人看。

 

  反而是相亲成为了咖啡馆的重要功能。星巴克对面就是铁西广场。巨大的铁钩雕塑立在一边,代表着曾经的工人力量。旁边的伯伦大厦原本是商业场所,如今小公司纷纷倒闭,因为租金便宜,里面的很多房间已经变成了民居。近年来,铁西向文化创意产业转型,许多做网络直播的经纪公司也入驻进来。如今谁都知道,东北重工业是烧烤,轻工业是直播。

 

  铁西广场位于建设大路上。上个世纪,这条路曾经是铁西的中轴线,将生活区和工厂区分隔开来。班宇经历过这一切,那时候,上下班准时准点,浩荡的自行车大军,如同开闸放水,人潮人海中,不分你我,相信真理,少有隔膜。都说咱们工人有力量,用现在流行的话说,每个人都是潮水的一种方向。

 

  星巴克所在的地方以前是新华印刷厂。小说《盘锦豹子》里,孙旭庭是新华印刷厂的一名车间工人,喜欢发明创造,是厂里的先进工作者。后来上夜班的时候,半只胳膊卷进了印刷机,像是一个体操运动员,在空中翻了半圈,卡了二十分钟,第一次认真看了自己印的东西,名字叫《为什么他们会集体发疯》。

 

  孙旭庭的原型是班宇的一个亲戚。小说写到后来,孙旭庭离开印刷厂,又做起彩票站,离了婚。为了借贷,前妻私自抵押了房证,引得讨债者上门骚扰。孙旭庭残臂僵硬,生活的爆锤终于引发了他的反抗,沉闷的怒吼从他的身体里迸出来,像是一只豹子,昂起头颅,奋力嘶喊。

 

  “这种冷峻、沉稳以及看似急促的缓慢,沉淀出了标准曲般的诗意,在镇定的背后蕴藏着人世间无法轻易表达的悲怆,多一分则嫌宏大,少一分则嫌轻慢——这是在史诗和自我之外被绝大多数他者所经历和忽视的现场。”青年作家大头马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后来,新华印刷厂也被现代建筑所取代。然而,很多地方依然充满了过去的痕迹。从新世纪的商场切换到90年代的苍蝇馆子,只需要转个弯,再往巷子里走几步。斥资60块,两个人就能吃顿好的。班宇后来写道,“我被廉价的日常生活所打动,感同身受,仿佛自己是个局外人。”

 

  毕业之后,班宇回到了铁西,在这里娶妻生子,工作生活,熟悉这里的每一个褶皱与纹理,但又与这里的历史经验和外界的东北想象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他经常在小说里描述那些真实存在过的生活景观,这带来了记忆般的真实质感,给了他更多的信心和胆量,去叙说那些虚构的形象和声音。

 

  “很难说我写的是‘失败者’的小说,我觉得每个人在任何一种时刻都能感觉到能量的瞬间。或许有人会觉得他是生活的庸常者,经济方面不尽如人意,但是他根本就不fucking care who you are。他的情感状态和自洽程度要充沛得多,大都市里的那种抑郁和焦虑情绪在他们身上几乎是没有的。”班宇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2018年,班宇发表了小说《逍遥游》,主人公是一名身患重病的女性,跟父亲生活在一起,靠父亲打工勉强维持生计,生活窘迫,却又有着极为鲜明的生命强度,借助班宇丰富的叙事肌理,展露了出来。著名评论家李陀专门撰写长文,将班宇看作是文学新格局的一个明显样例。

 

  《逍遥游》发表之后,获得了业内广泛的认可。这一年的9月,班宇的首部短篇小说集《冬泳》出版,让更多的大众认识了这位成熟而又生猛的青年作家。但与此同时,《冬泳》里的作品又无法概括出班宇的全部,他还有着极为先锋的一面,那是水面之下的部分。

责任编辑:郭银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