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男旦比女旦更动人:感受女人风姿,看女旦不行,得看男旦

鲍安琪  2019-07-17 13:41:22

时代在变,而这个舞台上的故事还是原来的故事

 

 

  男艺人创造了京剧旦角的艺术,戏中一招一式、念白唱腔也由男性发明。“男旦”之美,分寸与力道尤为妙哉。

 

  男旦:浮云近,心事远

  本刊记者/鲍安琪   摄影/董洁旭

  发于2019.7.8总第906期《中国新闻周刊》

 

  暮色爬上墙头,艺人们忙着化妆,彼此开着玩笑。

 

  胡文阁今天扮演杨贵妃,头戴凤冠,身穿女蟒,手拿泥金扇子,妆容明艳端庄。他捋好凤冠两边的串饰和穗子,凤冠顶部的珍珠被漏进侧幕的光照得发亮。

 

  拿着扇子的手上涂着鲜红的指甲油,师父梅葆玖先生特意提醒过他,饰演旦角(京剧中的女性角色),又是杨贵妃这样妆容浓艳的角色,一定要把指甲油涂上。

 

  宫娥们一对对上场,上场完毕、站定,胡文阁在侧幕帘内念“摆驾”。

 

  贵妃出场了。

 

  跟着旦,不愁饭

 

  胡文阁身子往下略蹲,左右对称做了两个抖袖。他开始唱那句著名的四平调,“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时而打开折扇,时而翻袖扬起,时而双手斜着朝上指。因为每句唱词都在描写月亮,贵妃朝上指的姿势比较多,胡文阁手有所指、眼有所顾,雍容华贵、仪态万方。

 

  今天演出的剧目是《贵妃醉酒》,唐明皇与杨贵妃约好在百花亭摆宴,唐明皇却临时爽约,改往梅妃宫里去了。贵妃只能独自痛饮一会儿,由于内心抑郁,喝得酩酊大醉,说了许多酒话,做出许多醉态。

 

 

 

  演出离不开乐师们的伴奏,京剧伴奏乐器分为打击乐器和管、 弦乐器,打击乐器有鼓、 锣等,称为“武场”,管、 弦乐器包括京胡,二胡,三弦等,称为“文场”。胡文阁的琴师舒健以演奏梅派剧目闻名,曾为梅葆玖操琴,舒健的外祖父姜凤山先生是梅兰芳的琴师。演员的表演和乐师的伴奏相辅相成,共塑经典。

 

  饮酒间隙,贵妃看见高力士、裴力士搬的几盆花,觉得有香有色,执意俯身去嗅。胡文阁伸出兰花指,模仿拿花的样子,手放在大约是嘴的位置上。戏后他解释道,师父曾提醒过他,京剧是虚拟的表演,当时贵妃手中有一朵花,故而手与鼻子之间隔着花,如果手离鼻子过近,就不合理了。

 

  《贵妃醉酒》是京剧艺术大师梅兰芳的代表剧目。50余年的舞台生活中,梅兰芳发展和提高了京剧旦角的演唱和表演艺术,形成一个具有独特风格的艺术流派,世称“梅派”。梅派清丽、圆融、平和、中正。

 

  同时,梅兰芳也是京剧男旦最杰出的代表人物之一。1927年《顺天时报》举办中国旦角名伶竞选活动,经投票选出了梅兰芳、尚小云、程砚秋、荀慧生“四大名旦”,其各自所代表的流派也被合称为“梅尚程荀”。

 

  与今天多由女演员饰演女性角色不同,过去女性不能登台,因此女性角色也由男性扮演。男艺人创造了京剧旦角的艺术,戏中一招一式、念白唱腔也全由男性发明。在自负盈亏、几人甚至一人养活一个戏班子的年代,有着“跟着旦,不愁饭”的说法。

 

  在上个世纪京剧鼎盛的时代,男性创造了大量经典的女性角色。唱大戏的男旦艺人们个个有本事,人们常说想感受女人风姿,看女旦不行,得看男旦;什么叫女人走路,看女人不行,要看男旦。感情浓烈之处,男旦的感情更浓烈,细腻妩媚之处,男旦比女旦更动人。

 

  胡文阁说着自己的感受,他认为,女性演女性角色,很多时候是自然而然的做法,很多地方注意不到,然而男性扮演女性角色的时候,处处要琢磨。当今流传下来的旦角的动作、唱腔,都是过去男性为了表现女性角色而创造的,包括今天女旦角演唱时沿用的小嗓子、假嗓子,也都是男旦前辈留下来的技巧。

 

  男旦在声腔上也有优势,男旦嗓音甜润,并充满更多可能性。例如《贵妃醉酒》采用了“高拉低唱”的方法,即在胡琴上是高八度,但唱的时候比胡琴低八度。姜凤山先生是梅兰芳的琴师,为梅兰芳操琴多年。姜凤山在他的《忆梅派艺术》一文中提到,“高拉低唱”能显示出宫廷的富丽堂皇、光彩照人,以及贵妃的雍容华贵。但很多女演员,因低音不足,难以做到“高拉低唱”,使富丽高贵的气氛不能充分展现出来。

 

  男旦的气质不是女气,是斯文

 

  胡文阁的琴师舒健是姜凤山的外孙,梅兰芳之子梅葆玖在世时,舒健接过外祖父的班,为梅葆玖操琴。

 

  舒健从小和外祖父一起生活。他回忆起小时候,梅葆玖、赵荣琛(程砚秋徒弟)等很多男旦艺人来到家里,找外祖父吊嗓子(京剧行话,即练习声腔)。在他心目中,男旦的气质不是女气,而是斯文。

 

  梅葆玖深知,培养一位梅派男旦有多难,他不仅教胡文阁唱腔,也在生活中点点滴滴熏陶他。胡文阁回忆说,“梅家在胡同里,好几次师父坐我的车进胡同,人再多、车再慢,他都不让我按喇叭,宁可车子像老牛一样往前挪。在国外,师父特别不喜欢高声喧哗,一再告诉我,声音小一点、再小一点。”

 

 

 

  《宇宙锋》是梅兰芳的经典剧目,胡文阁饰演女主赵艳容。演出转场中,徒弟巴特尔站在师父胡文阁身后,帮助装扮发饰。胡文阁演出时,师父梅葆玖常常在侧幕“把场”,为他照应把关;胡文阁现在演出时,徒弟巴特尔则守在侧幕,除了观摩,还帮师父端茶倒水,随时协助打点行头。

 

  胡文阁提到一件他记忆犹新的事。2008年,师徒到洛杉矶演出,梅葆玖送了胡文阁一件礼物,还开玩笑地说,“文阁,你不是爱名牌?这是件名牌夹克。”胡文阁很高兴,打开一看,发现是一件款式老气的夹克。为此,他还向师娘念叨说,“师父送了我一件老干部的衣服。”过了几天,师父专门找到他说,“你别不高兴,我们是特殊人物,在舞台上演女性,假如生活中打扮得过于花哨,别人只会有不好的联想,这对男旦艺术的欣赏也会大打折扣。”从那以后,胡文阁就刻意把自己打扮得“老气横秋”,有人说他看起来像个老头,胡文阁答道:“我宁愿你们叫我老头,但是我一开口,你们想到的是少女,这就对了。”

 

  有一天,一家媒体来京剧院拍摄胡文阁。他拎着运动背包,身穿机车夹克,从家里开车赶到单位,乍一看,很难想到这是一位在舞台上表演京剧旦角的男性。坐定,他拿出双眼皮贴,对着镜子贴好,并反复打量着发型,确认造型满意,再让媒体拍照。

 

  在不演出、不出席活动的时候,胡文阁常常身穿全套运动服。他喜欢看球,还喜欢看国家地理频道上的小动物。他说自己骨子里是个西北汉子,吃饭最喜欢面食,同事透露,他吃面还要就着醋,常常吃得很快。

 

 

 

  排练厅的镜子占据了一面墙,京剧里的唱念做打的劲道、起承转合的微妙,在镜子前一一被照见。师父也是徒儿的明镜,见山见地见自己,礼与敬,重与轻,远与近,刚与柔,虚与实等一切关于美的写意时浓时淡地萦绕在师徒二人间。

 

  当下时兴的社交媒体,微信朋友圈、微博、抖音,胡文阁都经常使用。他有自己的微信和微博粉丝群,每次演出之后,他都会和戏迷粉丝们聊上几句,问问今天演出大家感觉怎么样,粉丝一边贡献着当天演出的高清剧照,一边表达着赞美,同时也直言可以再改进的地方。

 

  有一次演出结束,在中山音乐堂的后台,许多戏迷围着他拍照,胡文阁一一微笑合影,突然灯光被工作人员关闭,他说灯光没了,人拍出来不好看,就不合影了。

 

  回不去的盛况

 

  戏曲的精粹在舞台,舞台的精粹在表演,表演的精粹则全部储存在一个一个的剧目里。所以,培养戏曲艺人的方法,就是说戏、排戏、演戏,即师父一出一出地说,徒弟一出一出地学。一出戏学下来,戏里的“玩意儿”就都会了。

 

  梅葆玖生前收过两位男徒弟,除胡文阁外,另一位并非专业戏曲演员,即梨园行的行话“票友”。这样一来,胡文阁成了梅葆玖唯一的专业从事京剧艺术的男旦徒弟,在很多场合,人们称他为梅葆玖“唯一的男旦弟子”。

 

  但胡文阁并不喜欢这句话,他有些激动地说:“假如我真的成了唯一,以后呢?那真的是对不起列祖列宗、对不起师父。”

 

 

 

  登台表演前,演员们相互聊天逗趣调整状态,待一切就绪,鼓点响起,演员们又变成剧中人。侧幕帘是演员们入戏前的“中间地带”,举手投足间,见功又显戏。

 

  北京京剧院副院长李师友提到,在北京京剧院,还在登台演出的男旦就只有胡文阁一个人。

 

  1967年,胡文阁出生在西安一个普通家庭。小学毕业后,胡文阁进入西安市秦腔剧团,学习秦腔小生。社会变革的洪流中,胡文阁一度离开秦腔舞台,跟随一个轻音乐团走穴演出,成为中国最早的反串歌星。上世纪80年代末,胡文阁曾是深圳最炙手可热的歌星。

 

  “快到30岁的时候,感觉还是应该走一条正规的路。”胡文阁于是重新回归戏曲。

 

  1993年,在中间人的引荐下,胡文阁第一次见到梅葆玖。此后,胡文阁多次托人提出拜师的想法,梅葆玖一直没有表态。但胡文阁始终没有放弃,5年后,梅葆玖终于开口,允许他到梅家老宅学戏,但不是亲授。

 

  “当时有两位梅派老师教我,一位是王志怡老师,一位是李玉芙老师,半年教一出戏,三年教了六出戏,包括《贵妃醉酒》《霸王别姬》《凤还巢》等。几乎每天都去,师父时不时也过来看看。”有一年冬天特别冷,下雪天,胡文阁在院子里练《霸王别姬》的舞剑。梅葆玖来了,立刻让他停下来,“这么冷,地上这么滑,感冒了怎么办?摔倒了怎么办?”

 

  2001年,胡文阁彩排了三出戏《贵妃醉酒》《霸王别姬》《宇宙锋》。“师父是看了这三出戏才决定收的我。”2001年底,胡文阁正式拜师。

 

  中国戏曲学院教授张关正与学生交流观后感。一日不练自己知,两日不练师父知,三日不练观众知。“功夫”二字,是演员的一生。

 

  梅葆玖曾谈及自己为什么只收一名男徒弟,说这是“时代使然”。对此,胡文阁认为,并非师父不想收,实在是生源匮乏,“我想师父也知道,社会发展到今天,可能再也回不到曾经的那个梨园盛况了。”

 

  “师父走了以后,突然感到压力好大好大。很多人跟我说,说文阁你怎么不收男旦呢,你得多收几个,要不然你将来得成历史罪人。”说到这里,胡文阁满脸焦虑,“可是,缺乏生源啊。”

 

  胡文阁有一位14岁的徒弟巴特尔,曾受到过梅葆玖的亲自点拨。梅葆玖生前曾嘱咐胡文阁,要他收其为弟子,把梅派男旦艺术传承下去。如今,巴特尔已能熟练地表演《贵妃醉酒》《梨花颂》等剧目,在梨园界小有名气。

 

  但胡文阁依然担心,“如果老天赏饭吃,希望巴特尔不要再长高了。”因为京剧表演,角色之间搭配,身高需要均衡,尤其还是表演旦角,个头太高,难以和其他角色搭戏。巴特尔的年纪也小,变声期过后是什么情况,还很难说。

 

  在胡文阁看来,戏曲艺术需要从小苦练基本功,但现在戏校没有男旦专科,只能从民间寻找“苗子”,很大程度限制了男旦艺术人才的培养。他希望,戏校能招一些特长生,为男旦艺术输送人才。

 

  变与不变

 

  从去年起,胡文阁开始尝试一项名为“琴芳梅兰”的演出。与一般京剧表演不同,“琴芳梅兰”不用胡琴、锣鼓,而是用古琴、笛、箫伴奏。

 

  在四大名旦红透半边天的时代,梅兰芳、尚小云等早就开始探索京剧的更多可能性。梅兰芳的《生死恨》是创新作品,晚年的代表作《穆桂英挂帅》也吸取了豫剧的元素。梅葆玖在这条路上继续践行,大型交响京剧《大唐贵妃》融合东西方,凝聚了他毕生的艺术追求。

 

  北京人民剧场,北京京剧院梅兰芳京剧团“像音像”录制现场。午休时间短暂,参与演出的演员正在休息。

 

  从小生活在外祖父姜凤山的身边耳濡目染,舒健对于梅派艺术有自己的理解。他认为梅派是把天然的东西加以精细的包装,再还于自然。在梅兰芳时代,梅派经历了从简单到纷繁华丽,再回归简约的过程。

 

  梨园行里很多独特的“规矩”似乎也没有太多变化。胡文阁演出时,师父梅葆玖常常在侧幕“把场”,为他照应把关;胡文阁现在演出时,徒弟巴特尔则守在侧幕,除了观摩,还帮师父端茶倒水,随时协助打点行头。

 

  舒健说,与当下上课交学费不同,在过去,梨园行里拜师后没有“交学费”一说,只是三节(春节、端午、中秋)时徒弟可能拎点儿物件、吃食去师父家,但也不绝对。事实上,常常师父在经济方面可能支出更多,因为和师父一起吃饭,常常师父掏钱。

 

  梅先生在世时,胡文阁每年有一大半的时间和师父在一起,每年过年也和师父一起过。提及师父,他很是感念。“曾经我疑惑,师父为什么不主张我去得奖?后来卢燕姑姑(梅兰芳义女)告诉我,拿奖需要排新编戏,而师父希望我能把心思全部放在传统戏上,留‘唯一的男旦’这个身份给我,比什么奖都珍贵。”

 

  但不得不承认,与过去相比,京剧现在成为了一门小众艺术。市场变小了,演出场次就远不及过去。梨园行的人说,“离地三尺见真功”,用来指台上是最掺不得假的,而排练再多也不如真演一场。过去老艺人在不断的演出中锤炼艺术,而如今同一个团内,还有其他流派的戏要排要演;就算是同一个流派,演员之间也有竞争,一出戏你演了我就不方便再演。种种原因,现在演员们锻炼的机会大不如前。

 

  过去,戏班子自负盈亏,竞争很强,艺人们被迫不断精进,才能在市场中占有一席之地。随着时代发展,过去没戏演就活不下去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院团中人人的工作都相对稳定,各剧团之间的竞争也不似过去那般惨烈。

 

  不过,可喜的是,近两年看戏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他们拿着“长枪短炮”前来拍摄自己喜欢的演员,在社交媒体上发布演员的高清剧照以及最新的演出信息。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发现,看戏没有门槛,没有“看不懂”一说,只要进剧场看就行。他们发现真正在剧场看戏,和在电视上看播放的京剧,感受完全不同。他们被灯光下华丽耀眼的服饰晃花了眼,被演员的身段唱腔深深震撼。

 

  “美”的背后有师傅们的功劳,“衣箱师傅”负责管理一出剧的服饰与道具,服装整齐有序地铺展烫熨,再慢条斯理地轻叠入箱。给演员穿靠戴盔全凭多年积累的手上功夫,舒服稳固是便于演员表演打戏。在工作人员协助下,马派老生名家朱强扎上靠,即将上台“开打”。

 

  戏如人生。舞台的面积其实并不大,这里的人,这许多人,他们的事业、生活、人生,一辈子都在这一方不大的舞台上。他们用尽心思琢磨的所有关窍、练功的血汗、器物的讲究、名利与争斗、喜怒哀乐,内心饱含情感的日夜,最终都表现在这一方舞台上。

 

  时代在变,而这个舞台上的故事还是原来的故事,一言一语一转身,依然倾述着人生的悲欢离合,和应着台下观众不变的共鸣。

责任编辑:郭惠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