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罗马》中的隐喻,现实与期望的交缠

石若萧  2019-05-13 11:29:56

天上的飞机 象征着了阿方索·卡隆对故乡的美好希望

  5月10日,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罗马》终于在国内上映了。

 

  但相比《绿皮书》的大火,《罗马》的票房少得可怜。根据猫眼专业版数据,首周末排片只有1.4%,预测票房仅有六百万出头。

 

  原因也不难理解。《绿皮书》虽然是一部文艺片的卖相,但故事内核却符合经典的公路片和救赎情节结构。观众可以代入主人公的视角,感受戏剧冲突带来的情感冲击。

 

  而《罗马》采用的是类似于《地久天长》《童年往事》的平淡叙述手法,故事上本身就欠缺起伏,不够吸引人。再加上阿方索·卡隆在片中老爱使用广角镜头,且不喜欢把人物至于屏幕中央,技术上又再次导致了观众的注意力失焦。

 

  不过,阿方索·卡隆对此似乎并不在乎。在好莱坞闯荡二十余年,拍了大量商业片之后,他也想任性一把,拍点私人性质的东西。

 

  但倘若仅仅只有私人回忆,Netflix也不至于一直在背后大力支持。电影中,导演加入了不少隐喻。这些进一步加大了观众对影片的理解难度,但同时也让电影生命力变得更为长久。

 

  “男子气概”

 

  影片中,男性的形象基本都是负面的。相比乐观勤劳的女性,男人们虚荣、好色又缺乏担当。

 

  最典型的是女主人的丈夫,抛下一大家子人,一走了之,和情人去潜水度假。不过,这种“渣男”形象在全世界的文学作品中都不鲜见,暂且略去不提。

 

  与之相比,更值得玩味的是费尔明这个角色。

 

  费尔明第一次出现,是在饭店里。可莉奥和同伴问他有没有吃过饭,他说吃过了。但等可莉奥一转身,他便飞快拿起桌上喝剩的半瓶可乐又灌下一大口。

 

  到了电影院门口。他又借故说,天气很好,不如别看电影了,去散步吧。

 

  通过这两个举动,费尔明的状态就十分明了了:他没有钱,连两张电影票钱都舍不得花。但他却没有向可莉奥坦白自己的窘境,只管一边装模作样,一边解决自己的需求。

 

  有了这样的前期铺垫,所以后来得知可莉奥怀孕后,费尔明突然玩消失,观众也丝毫不觉得突兀。

 

  这样一个人,在内心深处必然是自卑的。只有在拿起棍棒,镇压学生,甚至恐吓女性时,他的“男子气概”才会短暂爆发出来。所以他才说,是武术重新给了他生命的意义。

 

  剧中费尔明与可莉奥的一个关键场景前,镜头对他的脸给了个大特写,不仅毫无美感,且压迫感极强。

 

  往浅了说,这代表男性对女性的压迫和不尊重;往深了说,这其实象征着墨西哥底层社会已然失控,只能抽刀向可莉奥这样更弱的群体才能维持生存。

 

  其实不光是底层社会,中产阶级也一样,只不过中产们掩饰得更好一些。在圣诞聚会上,一名男子向女主人求欢不成,立刻愤愤甩下一句“你也没性感到哪儿去”便离开了。

 

  经济

 

  影片没有给出故事发生的具体时间点,但可以通过几个事件来大概进行推测。

 

  根据历史,墨西哥奥运会和镇压学生运动的特拉特洛尔科大屠杀,都发生在1968年;

 

  影片中也数次出现了宇航员的形象,大概率是象征美苏太空争霸以及阿姆斯特朗登月。而登月发生在1969年;

 

  家中男孩的房间里,则贴着墨西哥1970年世界杯的宣传海报。

 

  所以,影片的背景,应该是介于1968-1970年之间。那么,在这段时间内,墨西哥发生了什么呢?

 

  答案是贫富分化日益巨大。一方面,墨西哥成功举办奥运会和世界杯,另一方面,底层人民却民不聊生。

 

  影片中也体现了这一点。为了寻找消失的费尔明,可莉奥来到他训练的村庄。村里地面全是泥土,污水横流。村头一个大喇叭在不停嚷嚷,大意是,只要选我们的总统,团结一心,就能解决用水问题。

 

  乌拉圭作家爱德华多·加莱亚诺所著《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中记载,1970年代,两亿八千万拉美人中,有近五千万失业者,一亿文盲。半数人口居住的卫生环境没有保障。

 

  “将拉美的三个最大市场——阿根廷、巴西和墨西哥——消费能力加起来,都抵不上一个法国或联邦德国。尽管三个国家的人口加在一起远远超过任何一个欧洲国家。”

 

  “目前,墨西哥全国人口的60%,其年收入不到一百二十美元,他们忍饥挨饿。有八百万墨西哥人实际上只能吃上菜豆、玉米饼和小红辣椒。”

  ——《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

 

  就业率不足,生育率却高企,年轻人无所事事,未来看不到希望,社会暴动一触即发。

 

  美国

 

  为什么墨西哥经济会搞成这样?

 

  和美国脱不开关系。

 

  费尔明所在的棍棒队训练场上,教官的衣服上印着WES PONT的字样。这是片中最为直白的一处隐喻,指的就是西点军校(West Point),只是把每个单词各拿掉了一个字母。

 

  因为地缘接近,美国在拉丁美洲制造业的投资有近三分之一集中在墨西哥。

 

  彼时墨西哥实行两项经济战略:一是五十至七十年代的进口替代工业化政策。这项政策虽然短暂刺激了经济,但长远来看,摧垮了民族工业发展的可能;

 

  二是墨西哥政府规定,某些特定的产业中,比如石油业,大头必须来自墨西哥资本。相当于美墨两国的寡头联合开发墨西哥国家资产。

 

  但因为彼时的墨西哥没有实行任何外汇管制,寡头精英们赚来的钱没有流回国内,进行工业再升级,而是又流出到欧美,变成了酒店、娱乐、和奢侈品。

 

  一句话来概括,美国人和墨西哥寡头联手瓜分了该国所有优质资产,而底层平民却并没能分享到经济发展的果实。

 

  因为在墨西哥倾注的筹码太多,美国资本相当担忧墨西哥出现政治动荡。动荡一次,就意味着真金白银的损失。于是直接派出教官来协助镇压。

 

  “1962年,墨西哥最重要的一百家大企业中,有五十六家全部或部分被外国资本控制,二十四家属于政府,二十家为私人资本企业。这二十家民族资本的私营企业,其销售额只占上述一百家企业销售总额的7%。”

 

  “1950年至1967年期间,不算利润再投资,美国在拉丁美洲的新投资共计三十九亿两千一百万美元。同期由企业汇往国外的利润和股利达一百二十八亿一千九百万美元。外流的利润是在这一地区新投资总额的三倍多。”

 

  “美国经济需要拉美的矿产,就像肺需要空气一样。”

  ——《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

 

  死胎

 

  死胎象征着革命的流产。这一点很明显,因为可莉奥的羊水破掉的时间,正是在费尔明拿枪指着她之后。

 

  除了经济因素,美洲已经有一个古巴了。冷战时期,美国绝不可能允许第二个古巴出现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必然会联合墨西哥政府对游行进行镇压。无论是从经济还是政治的角度来分析,游行失败都早已注定。

 

  墨西哥的悲剧,在于离天堂太远,离美国太近。

  —— 墨西哥前总统 波费里奥·迪亚斯

 

  狗屎和飞机

 

  影片从开始到结尾,车库里的狗屎一直就没有清理干净过。每次刷完又出现两三坨,相当顽固不化。

 

  难道佣人们竟然如此懒惰,连保持地面没有狗屎都做不到吗?

 

  显然不是。

 

  有解读认为,车库中的狗屎,象征了生活中应付不完的各种琐碎与烦恼。这种解读不能说完全错,但肤浅了。倘若狗屎仅仅只是指代生活琐屑,那么电影开篇的时候,完全没有必要给一个长达三分多钟的擦洗地面的镜头。

 

  拉美作家特别喜欢用“屎”这个概念来抨击社会的痼疾。最著名的例子,当属马尔克斯在《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中的经典结尾:

 

  “你说,吃什么?”

 

  上校活了七十五岁——用他一生中分分秒秒积累起来的七十五岁——才到了这个关头。他自觉心灵清透,坦坦荡荡,什么事也难不住他。他说:

 

  “吃屎。”

 

  此处,狗屎的真正寓意,应该是指墨西哥——乃至整个拉丁美洲在当时蛛丝乱缠,永远也解决不了的社会、经济和政治问题。

 

  影片结尾处导演的处理侧面佐证了这一点。一家人从海边回到家,此时镜头是从窗子里打出去的,一直没有给到车库地面上。

 

  而此前,只要有人回到家里,无论镜头长短,导演都一定会给车库地面一个特写(每次都有狗屎)。唯独在结尾处破了例。导演又把镜头一转,对上了天空。

 

  此时飞机出现,呼应了影片开头地板上水渍中的反射画面。

 

  这是为什么?狗屎到底还在不在呢?

 

  答案是还在。毕竟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爱也不能用来发电。一家人再怎么亲切和谐,也改变不了大环境。

 

  只不过,在爱的大团圆之后,再留一摊狗屎在地上,未免也太过刺眼了些。所以导演采取了回避的态度,不肯定狗屎的存在,但也没有否认它。

 

  而天上的飞机,则象征了阿方索·卡隆对故乡的美好希望: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勤劳勇敢的女性存在,无论状况多么糟糕,命运多舛的拉美民族都迟早会有翱翔云霄的那一天。

 

责任编辑:郭惠芬